“唐山”之后,唐山如何?
唐山信息港 发表于:2016-8-6 17:32 复制链接 看图 发表新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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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   索尔仁尼琴在暗中写作《古拉格群岛》时,别人劝他“让过去的过去吧”,并说:“如果常常牢记过去,会失去一只眼睛的。”索尔仁尼琴答:“这句谚语的下一半却是:忘记过去,你会失掉两只眼睛。”   张庆洲十年前写了一本《唐山警示录》,十年后,作为此书续编的《幸存者说》问世了。前一本书,为他带来了许多生活上的波折,有人认为他是一个阴谋论者,对此,张庆洲说,他只是一个说真话者。
  张庆洲:河北唐山人,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,著有长篇小说《震城》,报告文学《唐山警世录》,中篇小说《草民》、《折箩》,短篇小说《鸟的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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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庆洲
  如今的唐山,看不到一点地震的痕迹了,道路早修好了,新的高楼一层一层地建起来,路边紧紧的挤着的饭馆招牌透露着最日常的生活讯息。只是,街道上人很少,给人一种怪异的后现代式的荒芜感。
  在这个新城里,历史变成了一种猜想,猜想那些偶尔经过的行人中,究竟有哪些是四十年前那场地震的幸存者?但幸存者又总是面目模糊的,是历史洪流中自动下沉的部分,但唐山人张庆洲却试图潜入水底,去打捞一些当年灾难留下来的碎片。
  在聊起唐山地震前,他先给我讲了泰坦尼克号的故事,故事本身没什么新鲜的,但他还是要讲,因为他说,爱情可能是虚构,但船是真的沉了。1912年4月14日,这艘奥林匹克级邮轮在它的处女航行中撞上了冰山,船体断裂后沉入了大西洋。
  "为什么不能避开那个冰山?"张庆洲问。
  上世纪90年代,有了科学的支持之后,科学考察队潜入水下,打捞残骸,最终确定是因为钢材材质不过关,才导致了泰坦尼克号的悲剧。
  命运的悲剧是伟大的,但人造的悲剧则是愚蠢的。
  说到这儿,张庆洲抽了一口烟,沉默了一会儿,复又操着一口地道的唐山话说:"我们往往偏重于总结成绩,提升我们的信心和勇气,不大注意总结教训,这是犯了致命的错误,这也是不断重复同种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。"
  生命探测仪是生或死的标准吗?
  他说他写《幸存者说》这本书是在汶川地震之后,那一年他采访了一只边防部队,其中有一个士官叫顾俊,顾俊在和张庆洲聊天时,说要给他讲个"笑话"。
  小伙子说,汶川地震三天以后,当时用生命探测仪探测以后没有生命存在了,就开始用挖掘机挖。他们负责清理现场,那天刚抬走一个死的,就看见一个女的被冰箱压着,动了一下。他们赶紧跑过去冲司机招手,司机一看,这里有个军人这么急,就立刻把钩机停下了。搬开冰箱一看,那个女的一丝不挂,恐怕是正冲凉,肠子都出来了,但还活着。她老公赶来了,就高兴啊,让她坚持住,喊叫声一直没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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汶川震后现场
  张庆洲说,对于那些人来说,死而复生是件太高兴的事,所以可以当笑话来讲,但他却没当笑话来听。
  "我想的是,生命探测仪探过不是没生命存在,为什么还有活的?假如不是他看了一眼,是何等惨烈的景象。当时我就把这个细节放在《军人血统》里面,当时他们看稿子的时候,问,张老师这个删吗?我说不删。为什么?因为中国是多地震的国家,咱们是有进步的。但是我上网搜索了,中国生产的生命探测仪有成千上万,一般的消防队使用的是红外生命探测仪,也有音频等等类型的生命探测仪,即使100%的正品,也只能探测5米范围内的人的呼吸,和10米范围内的人的动作,这是科学所决定的,更不用说它的探测角度问题,以及磁场、干扰等因素。大楼塌下来之后,可不是5米、10米。"   汶川地震此时仅仅过去三天,是5月15号,唐山地震三天以上的幸存者获救决非偶然,最长活到12天、15天都有。救援应该受到高层和决策者的重视,但面对一条条鲜活的生命,那时为什么会心急火燎地挖?张庆洲反问了一句,但片刻后便说,算了,这是题外话。
  救灾和救命是两个概念
  唐山有个汲古书店,老板叫张有路,是唐山市有名的文化人,作书法、篆刻,也写诗。但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,张有路其实是唐山大地震留下来的孤儿。地震后他被送去了"育红学校",虽然在那里受到了庇护,但在和张庆洲的聊天中,张有路还是说,像他这样的孤儿们最好能被有爱心的家庭收养。
  张有路在震后自己从废墟中爬出来了,但他的妈妈和弟弟却被困在了石砖下面,但有什么办法?那时他也只不过是个光屁股小孩。张庆洲问他为什么不找人?他说,自己都吓懵了,吓傻了,举目四望,废墟连着废墟,连是不是有人还活着都不知道,他只觉得"一切都不一样了"。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,越来越弱,到最后就没有声音再传出来。过了很久,等张有路慢慢长大了,他才开始寻思,母亲不说话了,也不一定就是死了,也可能只是昏过去了。据说那天,母亲和弟弟被挖出来时,才发现,他们身上没有伤,而是被活活闷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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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山大地震孤儿在天安门前合影
  许多人倾向于塑造出一种印象,那就是解放军能在地震发生后赶来救命,但震后第二天就从天津走回到唐山地震区的张庆洲否认了这种想法,他说,"救灾和救命是两个概念,解放军是救灾的,救命、救人,还得靠自救体系,有的时候早扒出来一分钟是活,晚扒出来一分钟是死的。地震当时救援队赶了过来,任何地方地震,国家都会抢救,部队都会出动。但是他们无法及时地赶到灾区,但一步步走向震中,通往唐山的路桥断了,路堵了,很难进。但是有的时候抢救也就是一两小时的黄金时间,他们讲是六个小时,是指重伤的,实际上真正抢救是分分秒秒的事。"
  张庆洲说,有人还给他打过这样的电话,就问他书中的例子是这么活下来的吗?他说是。对方又说,这在哪,能告诉他吗?张庆洲就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对方,讲完之后,对方在电话那头梦呓一般地说,"那我们家的孩子到底是死没死呢?"。
  有的房子不倒,有的房子会倒
  张庆洲在天津的侄儿说打算换房,问他什么房子最好呢?第一就必须得抗震,从地震中过来的人,大抵都明白,房子是会吃人的,因为,有的房子不倒,但有的房子会倒。
  那什么样的房子不倒呢?张庆洲在《幸存者说》这本书里说,"自己盖的房子不爱倒"。
  书中刘爷的房子是自己盖的,三间房,一吨新水泥,八吨白灰,花岗岩买了一车皮,砖也讲究,比平常的厚上一指左右,地基打了一米多深,半米石头,半米花岗岩。地震过去,刘爷还好好地在这住了二十多年。
  吴振江家的房子更老了,是他爷爷在解放前就盖好的,柱脚和大梁全是卯榫结构,墙是石头垒的,地震来了,上下颠,左右晃,愣是没让房子倒,一家人是走出门外的。
  刘爷和吴振江都是这场灾难的幸存者,但他们的房子却随着"社会主义新唐山"的建设而被一座座推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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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夷平的唐山
  张庆洲离开沙发站起来,敲了敲房间的墙壁,"我当时买这个房子,首先我看的是墙,这个楼是自己监理着盖的,打的空调眼都打不动"。
  他走回来,看了看窗外,有点遗憾,继续说:"就是楼距不行,楼一倒,像包饺子一样。房地产商昧着良心盖,就为了多盖那么一两座。"   张庆洲说,城里的人没福气,没有宅基地,不能自己盖房子,住在几十层商品房里的人们,一有地震信息就忐忑不安起来。但现在,唐山依旧在马不停碲地盖着一栋又一栋高楼大厦,每年纪念7·28,或十年一次大的庆典,中央领导人都来,让人们看看这些个新唐山盖得多么美好。
  高速公路下的那些尸体
  唐山大地震官方统计的死亡数据是242769人,这么庞大的死亡人数让掩埋工作几乎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但按中国人的古话来说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为亡者辟的那块墓地、立的那方墓碑,是亲人慎终追远的凭借。
  正如吴飞在《慎终追远:现代中国的一个童话》中描述的理想状态一样,"使每一个逝者安宁地躺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之下,使每一个生者最自然地在这块土地上表达他的喜怒哀乐,使中国文化最看重的人情自然得到丰厚的滋养,使每个家庭养生送死没有遗憾,人们能以最健康的心态爱敬他周围的每一个人、他所属的团体、他热爱的国家, ‘整个人民团结起来’,也许就能得到真正实现了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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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震之后,许多尸体都被统一拉走处理了,但也有一部分人不忍看自己的亲人就这样被拉走,于是,自家找地掩埋了。
  大约在1976年冬季的时候,每个地震后临时掩埋的坟头都出现了政府告示,大意是限某月某日迁出尸体,否则按无主户统一处理。
  被张庆洲采访的男人刘某如今已经年届六十,但关于那个迁尸早晨的记忆依旧清晰。他的母亲在地震后由他爸和他三舅安葬在了一处安静的地方,但政府告示一下,他们也不得不把母亲的尸骨未寒的遗体挖出来,统一迁往"大坟场"之一的"果园坟场"。
  迁尸的早晨下着小雪,有时还下雪渣,冷透了,他们扒开母亲的坟,把母亲重新装殓,抬上汽车。迁尸的车特别多,多到压出了一条土道。果园坟场里,推土机已经挖出了一条南北向的大沟,运尸的翻斗车到了,就停在沟边,把一车用塑料袋装着的尸体咕咚咚地倒进沟里。那条大沟像死亡本身一样,勾销了那些人所有的辨识依据,你是老人,是小孩,是母亲,还是丈夫?不知道了,只知道石灰散在上面,又一层尸体落下去了。
  这条大沟的南边是自家埋尸体的地方,每家给一个小地方,多一尺也不中,埋好了在土堆上插一个木板或者水泥板,好歹算个记号。以后清明上坟,也算能找着。后来,刘某每年清明都会去给母亲上坟,每次都能碰见许多返程的人,那些人扛着铁锹,铁锹上还沾着新土。直到有一年的清明,刘某照例赶到果园农场,一看,那一片空地上的坟头全消失了,旁边是新建的一条外环公路。
  "这上哪找我妈去呀!"
  后来,每年大地震纪念日,刘某一家就开始在十字路口给母亲烧纸钱。
  我问:"那现在这些地方都修成公路了吗?"
  张庆洲靠在沙发上,眼神有些放空,过了一会儿后才说了句:"对,都修成公路了,外环公路嘛。"
  "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想法吗?"
  "有想法又怎样?中国的老百姓是最通情达理的,特别温顺,都是绵羊。"
  现在,那里没有墓碑,也没有纪念碑,只有车辆在万人坟场上来来回回。
  采访终了,我问张庆洲还会继续采访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吗。
  他答道:"怎么说呢?会。"
  他说他很喜欢路遥的一句话:"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当代,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。"
  我不知道历史究竟意味着什么,但对他来说,可能就是生与死的事情。而为了留住生,挡住死,他写下了这本记录了生又记录了死的《幸存者说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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